说来也怪，那时候很喜欢李义山。可是等风风雨雨过后，在冷冬留给尘世的风雪里，慢慢爱上了另一个名字。他叫吴梦窗，人们称他作“词中李商隐”。有些好奇，这种相似的喜好与心境是从哪里来的呢？旋即释然，也许就是因为那种难以言明的说不清吧。诗词本来是寄托心事的东西。豪放到能够将自己的心迹赤裸裸摆在世人眼前的，能有几人呢？苏子瞻就没有小儿女的扭捏了吗？那些明月好风底下，跳动着的到底是怎样的一颗心？也只有问彼时彼此作词人，不是吗？
那个辉煌时代里造就出来的锦绣，有些是因为仕途不顺、怀才不遇、报国无门，有些是因为素喜山水、不谙世情、只把那烟花巷陌当作托寄此身的温柔之所。可是吴梦窗却是一个另类。他不追求仕途前程，安安稳稳做一个打工的幕僚，也许是甘愿平凡，也许认为这样才活得真实。他是那样有血有肉，那样真切鲜活。可是我总觉得，他也是很勇敢的。承认并接受自己的平凡，把那些不该有的执念扔在身后，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怎样的信念呢？看那些仍旧执迷着的心思和面孔，大抵就能知道了。
可是，这样的生活真的就好吗？李义山夫妇相谐相爱一生，可是因为仕途的不得志，家道艰难，出身将门、锦衣玉食的王晏媄因为身体羸弱、操持家事，早早便离开了这个世界。“君问归期未有期，巴山夜雨涨秋池。何当共剪西窗烛，却话巴山夜雨时。”少时学「夜雨寄北」尚有一丝憧憬与期盼，觉得那满满的思念迟早得解，总有归期。就像「西厢记」所说的那样，总能够“腿儿相挨，脸儿相偎，手儿相携”的。等到长大以后，才知道这是首悼亡诗，李义山落笔的时候，妻子早已经魂归那世。于是再读，和着客居时的风声雨声，不觉怔怔然滴下泪来。要用怎样的笔墨，将无望写成希望，又要用怎样的心，去承受从诗歌中退回现实的绝望？
在这件事上，吴梦窗并没有比玉谿生好过多少。人们都说，在生痴缠的两名歌姬之中，他最爱的便是苏州这位。因为这份爱恋，他曾经写下了许多许多怀念的句子。且看“西园”二字出现的频率，大概可知此言不虚了。幕僚的生涯并没有给他什么财富或者煊赫的声名。所以当离开苏州，转寄杭州之时，这位深爱的女子，便离他而去了。可是故地重游之际，他仍然会惦记，她过得好不好呢？除了留在这世界上的华彩词章，也许此生并没有剩下什么，到最后也只落得困踬而死的结局；但是那些熠熠生辉、铭心刻骨的情感经历，难道不也一样足慰平生？时常在想，诗歌与缪斯，到底哪个对于诗人来说才是最值得珍惜、最值得在意的东西呢？诚然，假若茅德·冈真的和叶芝在一起了，后者可能会少了许多流传后世的精彩绝唱，可是对于诗人自己来说，到底孰轻孰重、谁更值得，怎会是你我可以定义的呢？因为 Jack 和 Rose 无法在一起，所以注定要有一个沉入海底的悲剧，就去断言那个女演员茅德·冈和穷学生威廉·巴特勒·叶芝的命运，多少会有些草率。你看，那些“私定终身后花园、落难公子中状元”的一对对，不也一样白首同心了吗？所以，写到这里成了给 Plebeians 鸣抱不平了吗？倒不至于。又不攀那高门大户，又不喜那富家千金，操那个闲心？
既然叫“西园小话”，就真的只想把它写成一篇风月文字。至于世间种种，人心种种，那么多圣贤大家都说不清，我添什么乱，装什么高深呢？来看那满目青翠、彩阁画楼、水榭高台中的风景，贴近一颗搏跳了千年的心，去欣赏一位婉约词大家，一位平凡人的孽海情天，领略燕语莺歌中的寻常风景吧。
西园里面有什么呢？水清池浅甲鱼多。那郁郁葱葱掩映下，有各色狸猫，或平躺或俯卧，慵懒机警、无奈无感，喵喵低语间，不知道夹杂着多少“吵朕安寝、傻逼真多”。西园曾经有什么呢？在梦窗笔下，它是这样的：
他说：“西园有分，断柳凄花，似曾相识。”燕子去了，苏姬也去了，为生计奔波之人，在深秋回访西园，望着眼前的断柳残花凄凉景，想着与苏姬分手之时，便是此景。此时西园有话，是心伤，是物是人非，是睹物思人，是思念，是忧愁，是凄凉中生出的哀伤。不真实，却很真切。
他说：“时霎清明，载花不过西园路。”真是春正好处，赏花却要避开西园这等佳处？却是为何呢？因为柳色青青之际，曾与苏姬携手同游，相识相知相伴。如今燕子已归，去燕何处呢？西园如有话，此时又该如何说？是大江东去、逝者如斯的遗憾，还是伯劳东去燕西飞的无奈？今人不也一样么。分别之后，旧地重游，思念、遗憾，可始终就过了。记得「精灵旅社」里面，吸血鬼德古拉曾经这样认为：人的一生只会相爱一次。可是最后事情的发展，却证明这样的信念并不确实。悼念发妻王弗的江城子，世人皆知耳熟能详，悼念王朝云的雨中花慢，不少人读来也是断了肝肠，最后却选择与第二任妻子王闰之同葬。东坡于哪一个是不爱的呢？杭州的歌姬已然亡故，经过镇江时，因为看见有女子长得像她，便不觉心驰神往。梦窗的这波操作算什么呢？算人心吧。世界在不断汹涌着向前，人们能够接受的事物、原本固化了的认知，也是在不断向前。所以爱情，它算个什么呢？算一时一处的同心与炙热？想不明白，但是在印象当中，总觉得，也许深爱，是两个可怜人在孤单时的相互依靠，是一种心思一动，另一侧便已然知晓的和谐。所到底，也许就是一种感觉罢了。
真的把这篇小话写到这里，还有什么写下去的必要呢？最后，只是为了好玩，想用李商隐的连襟韩偓大兄弟的一首小诗来作结。他说：“深院不关春寂寂，落花和雨夜迢迢，恨情残醉却无聊。”寂寞才说爱，哥儿永远这么坏。酒将醒未醒之际，人心最冷；情将觉未觉之时，失望最深。不过，即是人间有限，何苦觅恨寻愁。既以西园启首，那边以西园断后。韩大兄弟说了：“惭愧流莺相厚意，清晨犹为到西园。”春将至，总有流莺归园，赴期年之约。禽鸟既有情，你我怎好相负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