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颜玖言/弗德洛娃
38度5的人已经疯了。35度8的人确实癫了。不是因为前者烧疯了,也不是因为后者结冰了。其实烧已退,其实冰已碎。只是站在文物面前,表面上哭得像个孩子,那眼泪呀,像断了线的珠子,又像历史的尘埃,从眼里颗颗滚落,然后在日月里滑翔。露出洁白牙齿,看上去有6颗,实际上是8颗,显得无助又单纯。而内心里却复杂地往返并共情历史长河万千年。不是回不去,而是回去再无熟悉的你。谁说现在的我不是千万年以前的你,谁说亿万年以后的你,不是在文物的文字里读我,就像解读你自己。不管有无牙齿,不管28颗还是32颗,还不都一样,只能闭嘴。只能在博物馆的昏暗里,在渴求的双眼中,或者在文字里沉默,或者在文字里爆发。如泣如诉,如吟如歌。瞬间,阶段或永恒。
可是就算哭,我也不是尼采,文物也不是阿尔伯托广场上农夫鞭下的那匹老马。我不能像尼采一样,将自己的心和老马连成一片。就算和尼采心连心,他抱着马的时候,我也不能阻止他哭泣。他疯掉的时候,我也不能为他擦一滴眼泪。成疯成魔,不是变成文物,就是变成人物。这两者何其相似,又何其陌生。
但尽管如此,我也没有办法抱着文物哭泣,更无法拥抱尼采。只是那些名人字画啊,那些豪情壮志,那些壮丽山河,那些激情诗篇,还有那些价值千金的文字,一个题跋拔动千万个故事,每个故事张灯结彩,文字串联,原来的原来,竟然也不值一提。别和我说一幅字一平方尺值多少钱,你可知文物若估价,那后面都是数不完的零。数不完就不用去数,只需在后面加个亿。数字不能表达的,试着用文字解决,如果文字再不能解决,就用牙齿。
虽然我感慨万千,露着牙齿,我依然不知道我哭什么:是因为文物那么珍贵而哭?还是为着隔着厚厚的玻璃既摸不到亦不属于自己而哭?我看到了鳄鱼的眼泪,如果我拥有,我还哭泣什么。是怕拥有太多?还是怕随时失去?我看到了鳄鱼眼泪下面的牙齿、恐龙的智齿,千万年以后,它们是活化石。活着就能化成石,就是活得像块石头,既麻木又坚硬,经不起任何敲打,却又价值连城。只是我深深知道,不过百年,我将化作风中的一颗尘埃。我不会成为化石,活的。虽然风一吹就倒,但我坚硬无比,就像尼采,眼泪是软的,思想才是能感化的。当然,我不怕化作尘埃,我只怕千万年以后,在这样晴好的天气里,也会有这样的一个女子,在时光的祭奠中,文字并不能表达心中万分之一的感觉:为什么依然忍不住想尼采?为什么像尼采那样哭?为什么控制不住牵那匹老马的手?在老马的哲学生活里,鳄鱼眼泪,妈妈心累。鳄鱼和恐龙有妈妈吗?一定有的。那么牙齿呢?谁又是牙齿的母亲?所有的牙齿都必须长在口腔里吗?包括熊猫和大象,包括人类和异类。牙齿都长在牙床上,牙床都躺在口腔里。牙齿在口腔里出生成长,那口腔是不是牙齿的母亲?是不是母亲在牙齿一定就在?不是。有时候母亲没了,只有牙齿留了下来,留的太久,就会变成石头,再一珍贵就成为活化石。有的时候牙齿全没了,就只剩下母亲,那些进口的食物啊,没嚼就咽,最后终究是缺乏营养,奔赴牙齿而去。
鳄鱼和猫,有时候也傻傻分不清楚。就像那天白日里,刚看完一集猫妖的电视剧,一推门,小十九大摇大摆走了进来,正宗的中华田园猫,金色大狸子。它来得毫不违和,倒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一般。走出演戏的猫生,走进我的人生。只因我看了,它自己就来了。生命不能这样浓情,彼此走近,可能才是真正离别的开始。可是小十九不管这些,喜欢就来,不喜欢也进。缘分的事,遇见就为彼此活一场,不分对错,不论悲欢。你说这是不是天赐的情份?什么心情呢?惊喜。只是惊喜太过短暂,短到只有三天,还未相聚就已分离。它终究还是寻到了它的主人,尽管它也没有拿我当外人。但小十九被主人带走的时候,我的灵魂也被带走了。一整天的时间就在幻听中度过,似乎小十九一直在呼噜着。在呼噜声中,我彻底明白了尼采怀里的马,只是我抱着猫时并没有哭泣。思想没有达到那么深邃,关键可能在于它又不是熊猫,就算心里疼爱,那也不是国宝的爱。谁说爱是公平的,明明有的趋炎附势,明码标价。还是你说得对:你确定那只猫真的就进了你的家吗?不以家悲不以猫喜,流浪的人四海为家。遇见的确是缘份,但谁说散去的就不是欢喜呢?是哦,文字表达不出心情的万分之一:猫是属于谁的呢?是属于它原来的主人还是属于它现在的主人?或者猫只是猫,谁也不属于,只属于它自己。要不猫为什么会那么高贵,明明可以高高在上,一跃千里,却委屈在人类的家里,造成“我是你的”假象。可能有时候除了人是猫的,人自己都不会是人。要不为何有人天天嚷着要成为自己,你不是你自己,难道你还会成为猫么。猫能踱步在屋檐下低头,能飞奔在翘檐上放声大笑,笑的时候也露出了牙齿,洁白的小粒的,有时6颗,有时8颗。小十九走出了我家,就像这个家从来就不是它的。我住的这个地方就一定是我的家吗?我也曾住过你的心里,你的心能成为我的家吗?能。也不能。流浪的人四海为家,流浪的心文字为家。
家是万能的,文字亦是。万能的文字啊,不是说你有疗愈的功效吗?当下,你没能疗愈我,你凭什么说你是万能的呢?家又是万万不可能的,亦如文字。无能的文字啊,非但没有疗愈还致郁,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自愈,都能自己愈合,要你做什么,是在伤口上再撒把盐吗?是揭开伤疤让风吹干吗?是让刀口更深疼痛加剧吗?还是只想在那些永远不能愈合的伤痕和切口上贴枚创口贴,带妖娆图案,防水防潮防再次伤害。
既能又不能。如此,文字不就是个骗子吗?很多时候,它并不能精准地诠释我们的心情。可是文字的主要功能不是帮助我们表达和传递信息、使我们进行文明交流的吗?当然,只有文明人之间的交流才是文明交流。说到文明,从那远古里走出来的,从那战火纷飞里流淌出来的,有哪几个字可以代表文明?有哪几个人可以无缝衔接和交流?文明,可能有时候并不在文字里。就像交流,有时候并不在眼神里,而在牙齿里。咬合,也是一种表达。
咬的多了,牙齿就会生病,文字就会成医。文字是骗子,庸医也是。骗子,骗子,火烧裤子——可是我不穿裤子好多年。裙子穿着不香吗?虽然跑起来不得劲儿,但人生不必天天长跑,需要紧走几步时跟上就行。腿跟上了,脚步不会松懈,牙齿也不会落下。前几天去超声波洗牙,惭愧我居然形容不出那声音,我明明学了那么多拟声词的啊,但依然描绘不出来激励战争的场面,牙齿和机械的碰撞声,坚如磐石,消你如化食,像是打磨,又像是化成魔,突然间脑海里蹦出了摩斯密码。对,就是像摩斯密码。也许我的牙结石和牙之间,它们是有接头暗号的。那么我和你之间呢,也有暗号吗?就像牙齿和牙结石,到底是先有牙齿还是先有结石?如果没有牙齿,结石会长在哪里?如果没有结石,摩斯密码再神秘,是不是也会失去意义?牙齿亦如人生,结石就像文字。多了可以削掉,但如果没有,就失去了传译密码的快感。别说摩斯,莫斯科也不行。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偷欢,在自己的想法里用文字遮盖张着大嘴巴洗牙的丑陋。文字就是遮丑。“大概要多久?”我只关心时间,时间越短,献丑越少。就像我来不是为了洗牙,只是为了赶时间。赶时间做什么呢?当下,难道我有比洗牙更重要的事吗?我的牙生病了,我却还想着那些有的没的,还摩,还斯,还试图用文字来美化张着大嘴想活吞一切的粗鄙,我以为我是鳄鱼吗?一生中可以有几千颗牙齿?看见人就想咬,看见食物就想吃,看见文字假装不认识。
如果鳄鱼不认识文字,那一定认识数字,要不它怎么知道自己有多少颗牙齿。要我说:数字也是一种文字。文字也是一种数字。数字的尽头是文字?还是文字的尽头是数字?不好说,可是不好说,还都说出来了。谁说不好说的就不说,说不好的才最好不说。不说是一种智慧,有智慧的都很少说。不写是一种能力,有能力的不一定不写。写什么,不是摩斯密码,就是文字,或者数字,或者生活。
数字需要量化,文字需要感化,生活需要美化。如果不加量词,谁知道28或者32代表什么呢?摩斯密码里这两个数字代表什么?如果只是加了量词,比如“颗”,别人就知道是代表什么了吗?不,还要在最后加上名词:牙齿。是的,牙齿是论“颗”的,就像汉字,是讲究“个”的。牙齿是有限的,不,是有数的;汉字是无限的,不,它虽有数,却一直在成长演变。十万个?后来我没有数过。但有人数过自己的牙齿。
28颗或者32颗。
之前我是数过汉字的。小学每册书后面的生字表里,都有统计。但我还会忍不住自己数一数,一课不落。那时候面对汉字,我无比虔诚。就像面对数字,总是在汉字的数字里获得认可,成长和肯定。去年认识了1000个字,今年认识了1万个。前年读了10本书,今年要读100本。这些数字在文字里,发光发热发烫。谁说牙齿多就活的时间长,谁说文字少就没有忧患。话说的快牙齿就多么,文字写的多牙齿就不会掉么。
就像我的牙。我曾经把它看得格外珍贵,就像我写的那些文字。因为小小的我,深深知道:牙疼不是病,疼起来真要命。我不能让牙要了我的命,就像不能让文字扑灭了我的生活。虫子吃牙,那我就杀掉虫子,文字钻心,那我就把心放大。杀虫用眼泪不行,就用天仙子。和虫子死磕,就没有我保护不了的牙。和文字死磕,也没有我写不了的文字。换奶牙的时候,上牙包起来埋地下,下牙包起来扔到房顶,生怕怠慢了牙齿它们会排列不整齐。如果那样,不管龅牙还是地包天,都影响整体的美观。头发没了可以戴帽子或者戴假发。牙没了也可以换假牙。问题在于假牙质量再好,终归是假牙。吃东西是不是都会没滋没味了——尤其老太太的义齿。这话说的好像牙齿还充当了味觉似的,它倒没有抢了舌头的工作,只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,仿佛别人的牙齿占领了我口腔的地盘。就像自己的文字占领了别人的生活,是负罪感,还是成就感,这两种感觉分得清么。
说到底,我是害怕我的牙弃我而去。牙都没了,还写什么字。但那至少意味着一点:我老了。也许我能接受牙齿的背叛,却始终不能直面岁月的变迁。文字如牙齿,写写码码,咀咀嚼嚼,有的还在生长,有的已全部掉落。
我曾忍受深夜里的牙痛,就像忍受思想里某个无法企及的窟窿,你知道吗?它真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虫子在咬着我的神经,不只是牙神经,还有所有的感知,所有的神经通道,那种刺骨的疼让我生不如死。多想牙而无牙,思而无思,文而无字。痛怎么办呢?没有别的办法:忍着,实在忍不了就拔掉。好在不是拔掉满口,一颗半颗的我还能承受。好在思想的痛,虽然深入骨髓,像针扎,像文字穿透,但也只是一瞬,灵光乍现。这世上没啥真正的痛苦——除了牙痛,思痛,文痛。我牙以牙还牙,我思故我痛,我写故我苦。
也许这世界每一颗牙齿都是主人独特的生存方式。不管人类还是形形色色的动物,或者所有生物每颗牙齿都在讲述着主人自己的道。到底谁的牙齿最牛:是蜗牛是鲨鱼还是恐龙?谁知道呢,反正它们生命不息,牙齿生长不止。
就像这世界上的文字,每一个文字都有自己的生命。文字如牙。它们和牙齿一样,都是活化石,活着活着就化成了石头。石头也是一种表达方式,千年生长,万年不灭,亿年满是沧桑却栩栩如生,讲述的是历史变迁,沉淀的是文化精髓。
但是精髓里未必都是骨髓,还有脑髓。也可能,一口好牙没有一颗是自己的。如果满口牙都不是自己的,再精美,也是假的,不过是拾人牙慧。倘有几颗不是自己的,又似有挂着人头卖狗牙的嫌疑。若都是自己的,不管是掌管门面的牙,还是卧底在槽里的齿,或者是俏皮的虎牙,不拘大小,不拘好坏,还能打上自己的烙印。自己的就是特色的,特色的就是世界的。千万不能拿象牙来打磨文字,那是犯法,惨无人道,会遭文字控诉和唾弃。
要如何让牙和文字一样,都成为我的活化石呢?那就像《周处除三害》似的,我可以给牙和文字做灵修,pua它们。对牙说什么呢——你是来口腔历劫的,必要尝过了人间各种滋味,才能在完成使命经主人允许以后再退下。28颗,本就少了4条命。“生命这样的旅程,主人渴求你的微笑来完整”……至于牙齿影响运势之说,我是不信的。倒不如让文字来弥补那些先天的不足,或者也可以pua文字——“咱就是平凡的灵魂,紧紧跟随主人的脚步不要停”……
可是,终究28颗只是刚刚及格,就像我的那些文字,用尽洪荒之力仍然力有不逮。是因为我的牙没长够吗?
32颗会是怎样的体验?毫无疑问,是游刃有余。那些在文字的世界里如鱼得水的,当真和多的几颗牙齿有关系吗?34颗大富大贵、36颗帝王之相,诸如此类的说法可有科学依据?难道我们的命竟是由牙齿决定的吗?果真,种的假牙算吗?如果把每颗牙齿都刻上文字,32颗真的就比28颗刻的文字多么。未必。如28颗的精于微雕技艺,能在头发上刻上心经,那定能在28颗牙上刻上成千上万字。如32颗的只能拿着毛笔写字,而且是狼毫,那就只能写32个字,可能更少。
字不在多,也不在精,在于写。28不羡慕32,但28永远成不了32。32不稀罕28,但被文字撞掉4颗牙就能成为28。那就让28推着32,32赖着28,在文字的世界里,最后都落得一颗不剩,恰好封缄。